2017年12月10日 星期日

不能選擇和沒有選擇


    這一次的患者很眼熟。

    雖然會診我的理由是非常單純的膿胸,也就是胸腔積膿,但是患者只有20幾歲,會發生這麼嚴重的感染還是很奇怪。

    果然,把病歷翻開來,就發現他有第一型糖尿病,這次送進醫院來,是嚴重敗血性休克,甚至還經歷心肺復甦術。也就是說,前幾天他才死裡逃生。




   這下雖然活過來,血糖也比較平穩,但是胸腔裡反而兩三天內積起了將近一千西西的液體。


    在擁有這樣控制不良的慢性疾病的患者,小心應對總是正確的。遇到像這樣風險高的患者,堅持絕不手術的醫師也是有的。怎麼做都行,總之別找他就好。更別說,一轉頭我就看到他腳上的鐐銬。

    「是監獄的患者喔」加護病房的護理師補充了一句。

    所以他每天還要自己打胰島素嗎?「對喔,他隨身攜帶,自己打。」

 
    這時,躺在病床上的患者露出大大的笑容,對我喊了「杜醫師!你記得我嗎?」

 
    原來我真的認識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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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監獄的外科門診,大約一季會輪到我一次。通常除了一起前往的護理師們,還會有監所裡面一兩位年輕的獄友,由獄方安排在門診做為助理。

    通常能來幫忙的,至少不會老到手腳不方便,同時理論上也是犯行較輕,或是表現較為良好的。

    這個小弟,在監所的門診裡面可說是相當勤快,幫忙也很積極。對人很客氣,也笑口常開,是個很活潑的胖弟弟。

    這樣說來,也許是因為有第一型糖尿病,所以讓他在診間幫忙囉?
 
    還在說明治療計畫的時候,小弟就必須反覆坐起身來劇烈咳嗽,氧氣濃度也欠佳。在一個這麼年輕的人身上,這算是相當嚴重的病情。但是確實,在一個這樣慢性疾病的人身上,更才剛經歷過心肺復甦術,手術風險也並不低。

    但見面三分情,他也很古意老實的樣子,手術還是應該安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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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沒想到,手術安排的過程一波三折。我自己的行程也滿,開刀房也滿。麻醉科醫師也對風險表達顧慮,最後輾轉才給他找到適合的時間。

    在床邊打電話安排手術時間的時候,被小弟看到了。他還不好意思的說:「杜醫師謝謝啦,麻煩你好多。」

    手術終於可以進行,事實上也非常順利。對於外科醫師來說,可以不用太過在意非醫療的事情,專心在手術過程上面,是一種福氣。因為感染物質黏附在肺臟上面的程度並不是太嚴重,雖然很多,但是流暢的完成之後,肺部的擴張看起來也非常好。

    麻醉醫師為他換管,準備送回加護病房。


    「杜醫師你知道嗎,他殺了他的爸爸。」助理大哥突然對我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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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這個年齡的受刑人我也治療過一些,重刑犯確實也有,老一點的,我就不太敢瞎聊。他們多的是無法化解的生活困頓,多的是感情與金錢土地的糾紛... 當然也有一些臨老入花叢的傻瓜。

    不過以年輕的來說,總是一些被朋友拐去吸毒、詐騙集團的車手,或是暴力討債等等。

    好比說幾個月前的一個蜂窩性組織炎的少年,或是手肘上有顆小肉瘤的年輕人。我有時一時興起,就隨口問他們的犯行。如果不怎麼誇張的,我就隨口數落告誡他們一番,這些傢伙總是笑著說再也不敢了。
 
    我總是想我再一陣子之後,就會失去了解犯行的興趣。畢竟,不知道比較方便。無論他是甚麼原因進去的,我能做的事情都是一樣。我做診斷,不做價值判斷。

    不過我總會想,這些年輕人的罪,總不是甚麼掏空、非法雇用、惡性倒閉、洗錢... 那些出手就是好幾億,有辦法有地位的犯人,我在這裡是遇不到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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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這位小弟手術後的恢復還算不錯,兩三天就準備從加護病房轉出去了。

    經過幾天照胸部X光片,拔除胸管,我始終沒有跟他多談甚麼別的事。

    畢竟這些事,都不影響我怎麼治療他,也不應該要影響。

    但是我還是翻來覆去的記得助理大哥跟我講的那些話,還有後面沒說完的話。
 

    「因為他要阻止爸爸強姦他的姊姊,所以搶了刀子把爸爸刺死了。」

    我無法否認我對他的想法,沒有因為這些自白受到影響。可能我還不是真正稱職的一位醫師吧。醫師不能選擇患者,確實是必要的職業道德。有些人根本沒有選擇。

    出院前最後一次看他,他還是咧開嘴笑著。我問他甚麼事情這麼高興?

    「看到你就高興啊,杜醫師。」


    希望他未來的苦難能越來越少。
   
  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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