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月24日 星期二

一瓶酸液,兩份劇本。


    「杜醫師,患者是55歲的女性,家人發現他喝下很多洗廁劑,現在昏迷指數是三分,血液酸鹼值是6.9...」

    雖然我是這麼說的:「可以幫我會診腸胃科做胃鏡檢查嗎?先維持生命徵象和輸液,我去向家屬說明...」

    但我知道,有救的機會實在不高...





    這位大姊的胃鏡做完了。

    整段食道燒成了鐵鏽色,附著著許多安眠藥的藥錠,損壞範圍直深入到十二指腸。

    通常,第一次抽血出現血液酸鹼值低於七,就很少聽到救活的。再加上這樣的胃鏡發現,院內有經驗的醫師遇到過的都回天乏術。

    我向患者的孩子們解釋了嚴峻的病情。我告訴他們這是九死一生。年輕人們哭成了一團。

    大哥穩住陣腳,希望可以請教更多專家的意見。我找來李主任,李主任也是實話實說,他認為「九死一生」還算是客氣的說法。他告訴家屬,無論是否手術,要活下來,除非奇蹟出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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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沒想到,奇蹟真的發生了。

    患者的血液酸鹼值逐漸恢復正常,呼吸平穩。在數日之後,也漸漸清醒過來!

    也許患者不算年紀太大的緣故,體內平衡酸鹼的效應逐漸作用,再加上當時酸液所造成的破壞,運氣很好的沒有一次造成破裂,以及後續的敗血症休克。再者,酸液本身造成器官的蛋白質變性之後,會形成一層膜狀物,反而會阻止多餘的酸液繼續向下侵蝕。

    在雖然感到意外,卻也很高興的情況下,患者拔管,在病房又陸續照護了一整個月,做了空腸灌食管的置入以維持營養。

    如同預期的,患者的食道逐漸也狹窄硬化,很快的連口水也吞不下去了。患者向我詢問該怎麼辦?

    聽到這樣的問話,我不是感到困擾,而是知道她的求生意志重新浮現了,反而我有點欣慰。

    於是我為她安排了一個月後的重建手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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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這個漫長的手術花了超過十小時,還拜託了大腸直腸外科一起動手,摘取了患者的大腸來取代食道。相較之下,一般的食道癌微創手術實在輕鬆容易許多!

    手術後,又再度是一整個月的住院時間。現在患者已經在我的門診規律追蹤。現在大姐可以自己從嘴巴吃東西,不需要使用空腸造口來灌食了,對於這一點,每一次回診我都感受到他對這件事的感恩與高興。

    然而,真正讓我印象深刻的,是患者在清醒之後,不斷增強的求生意志。

    從初次的住院到重建前的心理建設,我都必須不斷確認,他能夠打起精神配合治療。許多當初選擇喝強酸走上絕路的患者,往往難以重振精神配合,有些甚至在重建之前或之後,就又再次自戕,失去生命。

    所以不奇怪的,醫護同仁的心底也不禁會問,為什麼我們還要救這樣的患者呢?許多患者拚了命要保住的性命,卻也有好多人無論如何也要扔掉。這往往是最令醫護團隊無力的事情。

    然而,就像這位患者一樣,在他醒過來、重新說出自己的意願之前,我們又怎麼能知道,他未來會打算怎麼做? 

    無論人生多麼破碎、多麼不完美,選擇是否走下去的仍然是患者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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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在我自認為多懂了些甚麼大道理的那天,那是這位重建後的患者要出院的前一天。我在加護病房值班,接進來的新病人恰好也是要收給我的。


    84歲老先生,安養院住民,喝下洗廁劑,食道灼傷,陷入昏迷。

    當我來到床邊的時候,老先生的心跳已經開始變慢,這是其中一種臨終前的徵兆。他的血液酸鹼值比上一位雖然還好一些,但是很顯然的,他的病程嚴重程度走得比前一位更快。

    不到一個小時他就走了。

    安養院告訴我們的是,老先生雖然尚能行走活動,但已經長期表達不願意再活下去的意思,家人來的時候也會這麼跟他們說。

    無論是肉體的不便或病痛,或是入住安養機構等,對許多高齡人士來說,常常是永無終止的噩夢。對於這樣的長者們,我們又是憑甚麼叫他們對未來抱持不切實際的希望,繼續為了別人活下去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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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同樣都是喝酸,有人走了,有人活下來。今天接受重建的大姊,恰好也表現出強烈的求生意志;老先生則表達生無可戀,看似各得其所。

    然而,如果老先生還有一次機會,他還會堅持原本的想法嗎?如果這位老先生,是誤喝而不是自盡呢?這樣我們該為他手術嗎?如果再得到一次機會的大姊,選擇再次放棄呢?我們應該為他再次手術嗎?

    再做許多年醫師,恐怕我們也不曉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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